潮藓

我的背景说明我的心情

[APH/历史向露中心笑颜组]复活

注:

1.露中心第一人称,主笑颜组暧昧向,微斯拉夫组亲情向。

2.真实战争背景,有角色死亡现象。伊设定有犹太血统。

3.OOC警告。(我怎么越写越OOC了呢?卑微)

4.洁党慎入。

5.灵感来源于《生活与命运》、《二战战俘回忆录》、《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和《辛德勒的名单》。



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羸弱的浅草倒映着星光,反射出银装素裹的幻像,漆黑的树影稀疏地分布成一丛一丛,宛如大地的斑秃。人的吐息冰冷极了,瞬间化作粉末般的冰晶,西伯利亚古老的传说中,那是星星的低语。

  茕茕孑立,漫无目的。手中只有掌纹。

  极寒使人产生极光的错觉,夜幕的头纱缓缓飘动,折射出五光十色,不远处的小丘上站着一匹铜雕似的老狼,双目如同荧荧的鬼火,也不长嗥,也不动弹。它在等待,老练的猎人在蹲候,而我在恍惚间仍能清醒地意识到它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我早就死了。

  

  

  人在将死或者已死的情况下是格外慷慨大方的,全营的人都知道这点,所以贪得无厌地向我索取。在我手头不用的时候,我一般都会把杂七杂八的财产出借,要不要得回来是一码事,但我不给的东西谁也夺不走。久而久之,也就没有有去无回的租借物了。

  虽然这里人员混杂、语言不通,但是人们开发出了战争时期特有的新语种来应付战俘营的基本生活,里面包含了面包、烟、鞋子等必需品的名称,也囊括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各种骂娘。

  我的适应力和学习能力一向很强,从去年冬天来到这儿,不过四个月的事,人已经变得仿佛生于此长于此,如鱼得水,人们称我为“天生蹲战俘营的”和“逃兵将军”,但只敢私自议论。明面上他们都敬重我,并避而远之,因为我是个典型的“怪胎”,从来都是。

  所以午餐我不在食堂或者空地上吃,那儿太拥挤嘈杂,我端着“土豆汤”随便找个墙根蹲着灌进肚子——“土豆汤”,姑且这么称呼吧,煮土豆和洗土豆的水也就是有没有加热过这个区别,运气好的话是能找到发霉的土豆块的。昔日集体农庄的贫乏生活使我善于忍受本不该列入人类菜谱的食物。

  无论如何,春天总是令人愉悦的,四月的草地长出了浅紫或水蓝的矢车菊,几个丑陋的弹坑错落期间,本无法结合的东西连在了一起。

  我坐在屋檐下,面对铁丝网,对面是一座犹太集中营,狭窄的木舍像货物一样紧挨着,一间屋子往往住着三四十个人,头挨头睡五层通铺,就像四百年前的黑奴。他们背后没有国家,是比战俘地位低下许多的“牲畜”,哪一天死掉都不足为奇——不过就朝不保夕这一点,我们半斤八两。

  铁丝网锈迹斑斑,破了不少不大不小的漏洞,也没人打理,于是成了两个营的交易场所。犹太人需要日用品和药品,战俘需要奢侈品,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不一会儿,一条人影出现在铁丝网边晃荡,我坐在石头上等他过来。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犹太男孩,留着一头浓密乱翘的栗色短发,身穿集中营统一的条纹囚衣,胸前标着编号,臂膀上绣着犹太之星。从五官到气质,无疑他是天主教神父所钟爱的那种天使般的少年,只可惜他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而没有圣洁地披上金线编织的诗唱班长袍。他甚至是个犹太人,尽管长得不像。

  他远远地望见我,犹豫一番后小心翼翼地向我靠拢,就像在郊野发现了奇形怪状的废弃拖拉机的小鹿一样。等他停在我对面,我站起身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只因两人之间过于悬殊的体格差拉响了他心中的警铃,而我的关注点全在他手里的那本书。

  男孩指了指手上的经书,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重复“antibiotic”和“please”两个单词,意思是用他的圣经换抗生素。见我没有反应,他又用磕磕绊绊的法语和德语问了一遍,其实我都听得懂,只是想试探他能说多少种语言,可他简直快被我的面无表情逼哭了,用意.大.利语喊道:“Mio Dio!我可不会说俄语!”

  我趁他不注意,从铁丝网洞一把夺过他的圣经,捧着端详。想必他的恐惧升到了极点——就算我直接扬长而去,他除了号啕大哭也没有任何办法。

  很显然,这本圣经是传家宝级别的贵重物品,磨花的血红色封面四个角都包着金套子,斑驳的烫金纹勉强能看出是古老的拉丁文和花纹繁复的十字架,翻开扉页则签了满面的名字,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资格在上面留名……看纸质竟是羊皮纸?

  我又随手翻到一面,是《哥林多前书》,用拉丁语念出来:“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

  男孩顿时瞪大了眼睛,同样用拉丁语急切问道:”你会说拉丁语?”

  “一点点,我祖父是神父。”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想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父的子孙,他尽量掩饰着这种眼神,跟向点头之交借钱似的,极难为情地问:“那、那您能给我一些抗生素,买下它吗?”

  拿这么珍贵的书去换一点药物,想来应该是最亲密的家人生病了吧。我说:“你等等,我去拿药。”

  我把书还给他,在他希冀的眼光中慢悠悠地兜回宿舍,取药的来回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我并不在乎他是否还在原地。当然,他是不会走的,他还等着药救命呢。

  我把药瓶拎在洞口前,在男孩抓住之前又忽然收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费里西安诺。”他可怜巴巴地仰视我。

  “好,费里西安诺,你听着,我不需要你的圣经,你把药拿去吧,瓶子记得还我就行了。”说着,我把药瓶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刹那间,费里西安诺的面容发生了奇迹的变化,就像突然被阳光眷顾的蔫坏的向日葵,变得光彩照人,两眼闪闪发光,显得眼底被打伤的淤青格格不入。他又是点头又是鞠躬,两手无处安放,到最后竟是哭了出来,语无伦次道:“谢谢,谢谢您……这真的是……”

  我久违地笑了笑,说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摆摆手,转身就走。背后传来他的呼喊:“士兵先生,请问您的名字?”

  我假装没有听见,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英.国人正凑在一起密谋越狱,他们招呼我同坐,告诉我红十字会捐赠的大富翁游戏里藏着伪装过的战俘营地图和真钱,外面有人接应他们。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兴趣,上床蒙头大睡。

  他们窃窃私语,什么“无药可救”、“孬种”……

  我的一个优点是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无法直接影响我,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自顾自做事。况且,他们这群人已经有一半相当于死人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老地方等费里西安诺。其实我不关心瓶子,大多数人都会忘记这个微不足道的约定,但是我隐隐感觉那个男孩会遵守约定的。

  然而事实上是我的感觉出错了,直到下午一点半他都没有出现。

  我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偷懒偷够了,再不回去干活,德.国佬就要喊打喊杀了,于是起身离去。但奇怪的是,我每走一步好像就听见哪里有非常凄凉的哭声,而且离我越来越近,我有所预感到跑回去,果然发现费里西安诺正蹲在铁丝网旁边呜咽。

  我停在他跟前:“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泪眼充满了惊讶,眼泪还在吧嗒吧嗒流:“你、你在等我吗?”

  我点点头,他哭得更凶了:“对不起,我没看好瓶子让它给人打碎了……我到处跑,想找人换一个新的瓶子,可是他们都不给我……”

  对于他的泪腺之发达,我是震惊的,好在我有过两个极度麻烦的姐妹,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人。我弯腰摘下一朵小花,通过铁丝网把手伸过去,说:“我原谅你了,把瓶子给我吧。”

  他愣住了,泪水在他污浊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白,亮得耀眼。他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朵花,仿佛是从天使手里接过上帝赠送的玫瑰,还煞有介事地别在胸前。耶稣啊,这个年代怎么还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亮晶晶的小瓶子递给我,我低头的时候发觉他是个连鞋带都系不好的笨小孩,更加疑惑他是如何活到今日的。他说了无数次的“谢谢”和“对不起”,说得我耳朵起茧了,恨不得赶紧回工厂制作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时钟。

  最后,他怯生生地问:“就算没什么事,我也可以来找你吗?”

  “随便你。”我笑着,无意义地皮笑肉不笑着。

  

  

  我一连好几天没去那块吃午饭,不是工作就是自己跟自己打纸牌。与此同时,一场越狱计划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战俘营涌动着不安分的暗潮,诸多杂乱无章的思绪交织结合,闹得人夜不成眠。

  我睁开眼睛,平日齁声连天的宿舍万籁俱寂,这时空间无限地收缩了,缩小到针尖大小……断断续续的挣扎、拖拽,被窒息在抹布下的呼救……拉拉扯扯的细响把人的神经放在针尖上慢慢地灼伤,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结束在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门声。此时空间骤然膨胀,关门声如同惊天霹雳回荡在每一个装睡的人的脑海里。

  待会儿会有枪声传来的,我想。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假装不知道。因为反抗是反抗,枪是枪,而人死不会复活。

  越狱计划会不会流产呢……我又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回到了那片我死去的荒原,如同行尸走肉,昼夜不停地前进,孤身一人地前进,不明白终点何在,最终手无寸铁地走向我生死相搏的敌人,在几杆枪的命令下举起手来。

  哈,那匹尾随我一路的老狼是不是很失望呢?

  

  

  翌日,我去老地方吃午饭,守候已久的费里西安诺兴奋地跳起来扒在铁丝网上,叫喊:“士兵先生,你又来了!还记得我吗?我是费里西安诺啊!”标准而优美的拉丁语听上去就像在唱歌。

  我颔首:“药管用吗?”

  “非常好,她快好起来了!”

  我不善言辞,一下子就无话可说了,但费里西安诺正好像春天的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底都交代干净了,这张漏风的嘴一定让审问官失去了不少乐趣。

  总之,现在我知道了,费里西安诺不完全是犹太人,他的父亲是意.大.利籍犹太人,母亲则是正统的日耳曼人,他们一家曾住在汉堡,那本圣经确实是他们的传家宝。因为父母不被祝福的婚姻,他们几乎不和亲戚往来,只有三个人的小家。战争开始后他们就被迫分离了,我猜测和犹太人通婚的女人会被处刑,所以他的母亲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这么说来,抗生素是给恋人的吧。

  喋喋不休了半天,费里西安诺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抱歉,好像一直是我在吵吵嚷嚷,我连您叫什么都不知道。”

  “伊万,我叫伊万。”

  实在是太烂大街的名字,以至于听上去像假名,但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名,我认识过不下十个“伊万”,大家只能相互称呼父名。

  “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吗?”费里西安诺总是仰视我,使我将他衣襟底下的伤口一览无余,他的伤痕似乎变多了。青青紫紫的疤痕与这对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又是无法结合的东西连在了一起。我点点头。

  “伊万,谢谢你!”他的神情类似得到一大罐糖果的小孩,非常奇妙。

  这时,集合的警报声忽然拉响,集中营和战俘营都是,我们面面相觑,告别后匆匆赶去广场。

  

  

  是公开处刑。

  我隐没在人山人海中,而目光的大江大河全都汇聚于处刑台上的木桩,上面五花大绑着四个女人,全都身着苏.联军装,披头散发,看不清脸。不远处,高耸的烟囱浓烟滚滚,空气弥漫着怪异的恶臭。

  营长拿起话筒,音响发出尖啸,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服从的习惯是强大的,服从扼杀自由,扼杀灵魂,从源头堵住人的嘴,捆住人的手,使人沉默,日渐遭受毒害,却无力反抗。所有人都低下头,为接下来可想而知的发展默哀。

  这时我开始耳鸣。音响在咆哮什么?营长一张一合的口型是什么意思?人们为什么掩面哭泣?我搞不明白了。我似乎闻到故乡的气息,乌.克.兰的泥土格外芬芳,混杂着青草、玉米、小麦的香气,姐姐清晨去挤牛奶,会顺便敲一下窗户叫醒房间里的我,妹妹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地捉猫,皮鞋旮哒作响,像报时钟一样悦耳极了,令人难以忘怀……

  几个纳粹走上台,开始撕扯女战士身上的衣服。

  教书归来的父亲腋下夹着书箱,疲倦地倒在沙发上,母亲为他沏茶、按摩,茶香四溢时连阁楼都像种了茶树。吃完简单但温馨的晚餐,父亲会呼唤我进他的书房,摊开一本晦涩的大书,让我坐在他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为我讲解,那么多的神话,那么多的星辰……

  战士们一声不吭,仿佛自己是块毫无感觉的石头。

  再年幼一些时,祖父还在世,我很怕他,因为他不苟言笑,还老是做奇怪的事说奇怪的话。不过我喜欢他精心布置的神龛,长明灯熠熠生辉,令人神往,我就坐在他身旁,听他用神秘的拉丁语祷告,祝福信徒……

  人们羞愧地低下头,有人失声痛哭。

  我现在需要一张床,急需。我得躲进被窝里,从头到脚地盖严实,手里攥着我的家人们,不让任何人找到我们。

  不,不,不,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在我参军以后,苏军节节败退,我没能守住故乡,纳粹长驱直入,占领基辅。噩耗传来,我无法想象他们遭受了怎样的对待,只能一味地投入战争,把一切敌人当作残害家人的仇人,赶尽杀绝。如不是这样凭着一腔血海深仇,我完全活不下去。

  男孩被粗暴地赶出家门,不再有人为我指明方向。

  

  

  我又梦见那片荒原了,只不过这次我变成了那匹老狼,正伏在雪地里虎视眈眈地盯着步履蹒跚的“我”。

  我察觉“我”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哦,原来是只柔弱的雪兔,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我”和它依偎着相互取暖。不知为何我想起了费里西安诺的泪颜,在公开处刑的那天,他一定是哭得最悲伤的一个,过于爱哭的人迟早会瞎掉吧。

  由于他的眼泪,以及他琥珀色眼睛倒映的这世界,我感到我的骨肉在某个角落里与他紧密相连了,心脏一鼓一跳,气息一吐一吸……

  于是我伺机而动,蓦地冲上去咬断了雪兔的脖子。

  

  

  费里西安诺身上的伤疤又增加了。

  好像每次见到费里西安诺他都在哭。这次他哭是因为他的邻居被派去“挖土豆”了。所谓挖土豆,就是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背靠铁丝网坐在地上,双手抱腿埋头啜泣,胳膊和脖子瘦削苍白得不可思议,连后颈和肩膀都布满淤痕,我站在他身后,一手扣在铁丝网上,低头看他浑身发抖:“他们是鞋匠,是小商贩,是打字员……他们没有干过坏事……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经历……现在除了我,谁还记得他们呢?”

  我第一次模仿祖父的口吻说道:“上帝记得。”

  闻言,他哭得更凶了。

  我有一个新发现,费里西安诺哭泣的原因往往不是自己,他为之控告的,也从来不是自己。我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铁丝网伸手过去,轻轻地放在他头顶,就像父亲对我做的那样。

  他奇怪地抖了抖,哭声像被猛然掐住似的强行终止了,仿佛我触碰了一个禁忌的开关。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垂下眼睑打量费里西安诺小孩一般的形体,不知为何顿悟了,一旦意识到这点,沼泽污泥就从心田里溢出,肆意蔓延。事后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相遇时,费里西安诺对我表现出来的惧怕其实有点不正常,他怕的不是我,而是形象类似我的另一个人,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人。

  我牙根发酸,胃液上涌。

  “费里西安诺,”我脱下外套,从洞口塞进去,罩在少年身上,声音嘶哑得像渴了三天三夜,“一切都会过去的,会的。”

  费里西安诺抓住外套,紧紧地包裹自己,裹成襁褓里的婴儿,缩作一团,哽咽道:“对不起,我总是给您添麻烦,明明我完全不认识您。我……或许我不该再来找你了……”

  我蹲下来,与他更接近了一些,额头递在铁丝网上,说:“我会来找你的,我会在这里等你。你不是说不了解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故乡在乌.克.兰,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在波.兰作战的时候,我们团几乎全军覆没了,我和两个战友不肯归队,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迷路了一个星期,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德军发现了我……费里西安诺,我是个逃兵。”

  “是吗……”费里西安诺嗫嚅,“那你一定救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轻柔如羽毛的话语霎时揪住了我的心:哈,看这小可怜又误会了什么,我不过是个半途而废的刽子手。自从遇见他,我似乎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情绪,有了一丝“活着”的实感。

  “我可以,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吗?”费里西安诺转过身来,跪在地上说。我的外套还挂在他身上,他完全凭着抓住铁丝网才得以支起身子。

  “什么?”

  费里西安诺的脸正好卡在漏洞里,我们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我的下巴就搁在他额头边上。他说:“请你祝福我,就像你的祖父祝福人们。”

  他闭上眼睛仰起脸,神色与等待受洗的婴儿如出一辙,纯洁无瑕。有一瞬间我忘了他的恋人和他惨痛的遭遇,只想低头吻他,但我最终只是在他眉心画了一个十字,克制地减少肌肤接触。

  “谢谢。”因为他捂住了额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作为回礼,我也会送给你一样东西的,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离开这个牢笼,不是隔着铁丝网,而是真正面对面交谈的话……不,没什么,我们明天见吧。”

  我明白,他要把他的书送给我。可他不明白,我们没有明天了呀,费里西安诺。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集中营对面的烟囱冒出黑烟时,都忍不住想象一群赤身露体的犹太人被纳粹赶进毒气室,男女老少都回归了生命最初的光溜溜,或痛苦或平静或麻木地引颈就戮。在他们当中有一个天使一样的男孩,他忧郁地望着这片人间炼狱,心想他还有一个约定没能达成。

  在犹太人为自己挖掘坟墓的“土豆田”六尺之下,尸骨累累,他们如同亲人紧紧相拥,野草错杂的根从肋骨通往眼眶,在地表开出一片平平无奇的小花,像是他们生命的总结:

  他们是鞋匠,是小商贩,是打字员……

  他们没有干过坏事……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经历……

  现在除了我,谁还记得他们呢?

  “我呀,费里西安诺,我会记得你的。”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刚刚重新学会心跳的身体又渐渐死去。

  我后悔有一件事没能向他忏悔,因为我相信他会像上帝一样宽恕我,那就是我的死因。在荒野上流浪时,我和我的两个战友被饥饿和迷茫逼得濒临崩溃,忽然眼前出现一片洁白的羊群,和一个扎麻花辫的波.兰牧羊女。我不记得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有一双羔羊似的琥珀色眼睛,和小男孩一样贫瘠的身躯。

  我的两个兄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野兽的欢呼,他们冲上去抓住女孩,把她扭在地上强.奸了。

  我站在那里,四肢僵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种用天文望远镜观察到另一个星球上无法理解的怪事的感觉。等我走上前,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两头野兽提起裤子,用一种看怪胎的眼神责备我:你怎么还不上?并且对我举起了枪。

  最能保守秘密的是共犯和尸体。

  所以我杀了他们。

  他们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了解他们的故乡和童年,了解他们的音容笑貌和纯朴愿望:回家睡觉,手边有酒、火炉和妻儿——我愿意为他们而死,但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们。

  他们教会我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战争中只有刽子手和羔羊,没有英雄。在杀死他们之后我也随之死去。

  

  

  又过了一段毫无意义的时日,十几个英.国人成功越狱了,纳粹恼羞成怒地在战俘营内外搜抓共犯,又死了一大批人。我猜战局发生了重大转折,德.国佬对战俘营的管理已力不从心,居然没有查到我头上来,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越接近战争尾声,我们这帮囚徒就越危险,他们得赶在审判之前消灭人证。

  不过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是每天都到我和费里西安诺的老地方坐坐,听听周围有没有熟悉的哭声。我在等待一个时机——我希望找到他的恋人,听那个女孩讲述他的故事。我的,只见过三次面的,天使男孩。

  我每天在他还给我的瓶子里插上新鲜的花。

  自那以后我很少做梦。

  

  

  有一天,在一个和煦的暮春下午,枪声此起彼伏。

  战俘营乱套了,所有人大呼小叫,四处逃窜,只有我坐在窗前,内心毫无波澜,我的体内是空洞无物。我直勾勾地盯着瓶子里的小花,不由得思考起我送给费里西安诺的花是什么品种来着。

  有一种执念在我的胃里破土而出,熊熊燃烧。我站起身来,在硝烟中穿过小巷,走向铁丝网,三下五除二地翻了过去。这破铜烂铁其实从来拦不住我,不是吗?

  按照费里西安诺的描述,向前一百步,左手边第三座房子,就是他的笼子了。我知道他不在那里,但这是他的世界,他的遗物。在抵达终点前,没有子弹能打中我,我刀枪不入。

  我梦游似的推开那扇倾颓的小门,弯腰进入,房间里有股熟悉的乡间的腐朽味,光线昏暗,上下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地板轻微嘎吱作响,犹如百年之后的墓室。窗台上有一只熠熠生辉的碎玻璃瓶。

  枪声接近了。

  不对,我意识到,黑暗中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屏息凝神,走向房间深处,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答案。

  

  

  最里面一张床上,角落里坐着一名老妇人和她怀里的一大群孩子。大一点的孩子蜷缩着,害怕被任何人发现,却把年幼的孩子护在最里面,他们无知无畏地呼呼大睡着。老人止不住地轻咳,孩子从口袋里取出药片喂给她,我意识到那是我的抗生素。

  她的膝头是那本血红色圣经。枪声更近了。

  此时此刻,我有些荒谬地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恋人,用传家宝去换一个陌生老太太的性命,对天使而言再正常不过了。我简直忍不住发笑。

  我在老妇人跟前单膝下跪,把手放在书上并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她衰老的眼底毫无畏惧,唯有生命尽头的无限慈爱,透过她我看见我的母亲、姐姐和妹妹,甚至那个可怜的牧羊女。我拿起它,随手翻开,这一页夹着一朵干花做成的书签,上面有费里西安诺留下的拉丁文笔记:

  “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我会记得你的,伊万。”

  枪声如雷贯耳。

  原来是雏菊。我摩挲着那朵洁白干枯的小花,岩浆般的情感奔涌在我的四肢百骸,温暖不已,叫人潸然泪下。我很高兴能在最后一刻与费里西安诺心意相通——枪支都被砸烂,灵魂得以安息,我从荒原中走出来了,我终于复活了,并将永生。

  我合上书,置于心口,枪声近在眼前,门被大力踢开,在耀眼阳光突然照亮的房间角落里,我展开双臂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们,他们也躲在我身下,我们就像至亲的家人久别重逢。

  我将后背袒露给枪口,费里西安诺与我同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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